青春肉體告訴我的事
/王振圍(臺灣青少年性別文教會秘書長,男,26歲)


        青少年既非成人,也非兒童,在成人與兒童的二分思維中,使青少年在當代文化中,總是在成年人的主流思考與兒童保護中被夾殺,青少年的主體性往往被社會忽略。青少年是十分特別的過渡身分,只要度過或熬過(對有的人來說,青少年階段一點也不是個快樂的經驗,長大後選擇遺忘),青少年口頭上常以幼稚、不成熟的行為為恥,像是會用「你很幼稚耶!」來嘲笑別人的天真,同時又努力擺出大人的樣子,在以成人為主流的社會中,青少年當然希望被當作大人看待,獲得尊重;但又希望同時享受未成年的權利,可以不用負完全的責任,既獨立又依賴。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說「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後天形成的」,女性被社會建構成「女性化的、陰性的」,為了爭取平等與解放,女性應該拒絕陰性氣質因社會壓迫所造成的侷限性,而青少年與女性有著雷同的處境,青少年被社會建構成「叛逆且服從的、幼稚且應負責任的」,青少年應拒絕因青少年發展特性所遭受的社會壓迫、或成人對青少年的刻板印象所造成的侷限性,無論是在青少年身體或是空間上,我們都應投入更多的關注,一個成熟的成人,也不是天生的,是青少年透過學習變成的。

青少年的身體與社會
        身體和社會型態糾結關聯,同時被聯繫在一起,身體特徵構成了社會的一部分( Shilling, 2000),社會對於青少年的身體,百般看管,尤其以「學生」身分加以束縛,要求學生穿上「制服」,要求如何行走的姿態。在上課的教室中,老師可以在教室中自由行走,但學生只能被釘坐在椅子上,不能趴下,不能撐下巴,得坐成「認真聽講」的姿式。校園中的青少女學生的穿著、姿態等行為除了受到傳統社會規範的審視外,自身也內化這樣的審視標準,必須在行為上自我節制,時常警戒自己的身體姿勢,也擔心成為男性凝視、與其他女性相互監視的焦點(黃惠琴,2005)。離開學校,社會將許多青少年玩樂的天堂「網咖」看成罪犯藏匿、毒品充斥的地方,對青少年百般阻撓;青少年學生去漫畫店租B L漫畫,竟然都被貼上十八禁的紅色貼紙,情慾被幽禁在身體裡面;連回家,想要上網看一下情色網路,都得先跨過那提醒十八歲了沒的視窗,自我欺騙自己已經擁有成年人的意識,才能夠跨越年齡限制的城牆,飛翔在自己的身體裡面,從學校、校外、到家裡,處處可見社會對青少年身體及移動的監視管控。

        在臺灣髮禁解除之後,不只是青少女,也從青少男身上看見逐漸重視保養、打扮的「身體計畫」(body projects),使個人身體更具特色(Mellor & Shilling, 1997),從洗面乳、留長髮、染髮、淡粧、修眉、褲管改窄,自成一格的穿衣美學(制服改造)全面展開,期待未來能看見青少年學生有更多身體解放的跡象;另一方面,消費資本主義進入校園,原本要求全面解除髮禁及制服的青少年團體,內部開始有不同的聲音,消費資本主義可能使低社會經濟階層學生,在這場「教室競美」的非正式競爭中,無法像較高社經地位家庭的青少年,能夠消費並選擇各種服裝、飾品和保養品,在同儕比較的情況下,可能成為因經濟因素而自卑的一群,改以訴求輕便、學生自決、去性別化的校服為替代。

        校園裡裡外外,都充滿了對青少年的區分實踐作為(dividing practices),規訓青少年成為「好學生」,並建立一套「好學生」的標準,例如:「你不待在教室上課,還算是學生嗎?」、「好好讀書,就是盡學生的本分」、「把書讀好,考試考好,這樣就好了」、「好學生要把衣服紮進去」、「好的女學生不應當邁步前進」等等,以規訓的技術產製出柔順身體(docile bodies),好讓學生便於管理與支配,接受學校的安排與教育。這些對青少年身體的處處規訓,我們共同的大孩子─青少年,究竟是否被社會視為自主的主體?還是被視為次一級的人種,任成人宰制?而在規訓與宰制青少年的過程中,又將塑成怎樣的人格與性格?造就明日什麼樣的成年人?這是值得我們深省與討論的問題。

關心青少年的身體
        在升學主義產生的競爭下,青少年常要六點就起床(居住離學校更遠、天天通勤的學生在天未亮就得出門),為了趕早自習,有時隨便抓個早餐,或不吃早餐就進了教室。中午有人有營養午餐,有人在學校隨便吃吃就解決了,尤其是經濟較為困難的青少年,餐餐都是一碗乾麵,有時是小碗飯加二、三樣菜,只要二、三十元就解決一餐;相較於老師、行政人員參加研討會或會議時,一餐動輒八十元、一百元,這些大人過的生活算是奢侈得多了。原本設計給學生陶冶身心的藝術課程、綜合活動領域課程、自習課(空白課程),有時還得拿去給其他科老師配課,精神生活更難富足,其實對於在高壓力、競爭狀態下的學生,藝術人文課程非常有助益,甚至有助於課業的學習,沈澱自我心靈,有非常好的充電效果。上完一天滿滿的課,加上幾個小考,身體很是疲累了,還是得拖著無力的身軀,移動到補習班,繼續奮戰,如果是坐公車去補習班,趁機和同學聊聊天,或準備一下補習班要考試的內容,先和同學對一下答案,想趁著短暫的移動空檔放鬆卻又無法輕易鬆懈。從離開家門,上車坐著,上課坐著,補習又坐著,回家寫作業,再坐著,準備明天的考試還是坐著,只有偷閒靠在沙發上看《黑糖瑪琪朵》和王建民 投球的時候,才不用坐著,如果選擇繼續打線上遊戲,放鬆一下,還是得坐著,青少年也開始有了痣瘡的問題,長期用眼,有近視的問題,如果是求好心切的青少年,犧牲睡眠時間準備明天的考試或作當日的複習,睡六個小時成了一件奢侈而難得的事,隨著睡眠的不規律,皮膚病、挫瘡(青春痘)等問題也因長期疲憊,而逐漸浮現。青少年在這種身體塑造的過程中,認同的會是什麼呢?身體相較於課業,是可被犧牲的價值?在緊湊的行程中,相信著只要成功升學一切問題都可以解決?青少年的生活瀰漫著升學主義、效益主義,缺乏與自己相處,思考自我人生的時間,在這樣的生活模式中,學到的、認同的,又會是什麼樣的價值呢?身體的姿勢與健康,實具社會文化的意涵,在臺灣,青少年身體的健康,受著社會、經濟、升學的影響,更需要我們關心。

        青少年的「面子」問題更常常被討論,誰鼻頭上今天浮了一顆大痘痘(沒有看見臉部其他地方都好好的),誰的臉是月球表面早就沒救了,居然還有人跟她/他交往!突然發現某某原來有化淡粧,真是自然!誰的臉蛋應該可以吸引到最多的男朋友或女朋友?偷偷捏好朋友的臉,感覺好不好捏,彈性如何?誰臉上出油,應該用哪一種洗面乳?自拍的時候,從哪個角度拍,臉看起來不會太大?一切都從「臉」開始。

       
除此之外,青少年也關心被衣服包住的部分,哪個男生有腹肌,有在練身體,哪個女生在吃代餐減肥,或是催吐清胃,哪幾個人又因為考試壓力大暴飲暴食後暴肥。重量之外,還有身高,吃什麼、喝什麼東西比較會長高,哪個女生長太高,哪個男生長太矮,誰跟誰在一起身高差距幾公分才是完美距離?究竟怎樣才是完美的身體?這些跟青少年的身體是什麼關係?但青少年似乎在別人的身體花了太多心思,可以更愛自己的身體,更關心自己的身體,而不光是別人的身體又如何如何了,在評價別人身體的過程,其實也型塑了一套身體的自我規訓方針。

       
在身體與身體間的距離,更是青少年正在學習的課題,和朋友在一起可以有多近,能不能拉手或碰在一起,怎樣的距離叫好朋友,能不能貼在一起或抱在一起,怎樣的距離叫親密伴侶?要怎樣的關係才能靠近,還有還有,怎樣的碰觸叫性騷擾?這都是青少年好奇與想弄清楚的生活課題。

正視與解放青少年的身體
        何春蕤在《酷兒:理論與政治》的〈簡介Eve Kosofsky Sedgwick〉談到塞奇威克(Edie Sedgwick)在Tendencies 中,從肯定自我情慾的青少年同志,到提出酷兒操演(queer performativity)的概念,指出:

        酷兒處處皆是,異性戀主導的學校機構、輔導體系、警察單位卻不斷在精神上和肉體上迫害同性戀青少年,否認他/她們的情慾(不管是同性戀還是異性戀)。成人百般看管、堅決拒絕給青少年的─像是讀得懂的資訊、支援、尊重、鼓勵、保險套等等─正是青少年最需要的東西。而這樣全面封鎖並否定青少年的措施,終極的目的就是要青少年什麼都不知道,要酷兒青少年全面「回歸正道」,否則就只有死路一條(美國青少年自殺人口中有三分之一和性傾向受挫有關)。

塞奇威克嚴厲批判所有封鎖青少年、看似同情關心、積極的措施,尤其是扮演「輔導」角色的精神醫學。青少年應正視自己的身體與性經驗,發展對成人社會各種對青少年身體壓迫的抵抗策略。卡維波(1997)更進一步對青少年的性與各面向的監控管理批判:

        「否性」(sex negative)或「懼性」(erotophobia)文化很根本的對性抱持負面否定的態度,例如青少年要是有很多性活動,大家直覺就會覺得這不是好事,一定會有問題或者會產生各種副作用,甚至惡果,須要先確定它有什麼「好」才能勉強加以考慮。可是,青少年若是有很多閱讀教科書的活動,大家就直覺的把這當作好事─雖然閱讀也會有副作用或產生惡果。這種基本價值觀上的深刻成見把性及其各種面向都視為高度可疑,需要時刻監控管理及懲罰。

在《酷兒:理論與政治》的〈什麼是酷兒〉一文中,卡維波更視「青少年的性權」是台灣酷兒運動的三個戰略高地之一。卡維波(1998)認為酷兒必須堅持「性」(包括同性戀)是正面的好事,是值得做的、有價值的,青少年情慾應當被鼓勵。就像工業革命以前的時代,青少年普遍的性行為,應當再度成為人類社會的常態。青少年的性自主權,也就是青少年有權(和成人一樣)與同性、異性發生性愛關係,包括了使用色情材料的自由,使青少年情慾成為青少年愉悅且得力的資源和學習機會─這意味著性教育和同性戀性別教育都是酷兒性革命戰場之一(卡維波,1998)。就像德性理論(Virtue Theory)告訴我們,道德不是以理智控制感情,而是培養適性的情感,道德必須建立在人性之上,而非否定人性,如果青少年的性行為是道德問題,那我們更應當在青少年的性/別教育中,教導青少年如何正面看待性與性別,並擁有辨別及使用各種情色媒材的能力,而非僅以法令加以約束與禁止,這是對青少年情慾探索、身體自主權的剝奪。

        雖然青少年、兒童的身體常被視為公領域的議題,但是如果家屬於私領域,學校為公領域,那對家與學校依賴且獨立的青少年來說,青少年的身體與所處空間同屬公私領域,難以二分。因為無論在校內、校外還是家中,青少年的身體往往是被觀看的,而不可忽視的,青少年也透過身體的改造,向社會傳達訊息。而當青少年身體、性與情慾總被法律(《兒童及少年福利法》、《兒童及少年性交易防制條例》等各種以保護之名,實限制青少年的法律)所規範時,實際上是忽略青少年在身體、認知、情感的獨立性與自主性。
        
        法國哲學家拉岡(Lacan)認為陽具是匱乏的意符,我反而覺得未能擁有「子宮」對於男孩子而言,是一種缺憾。從女性同儕的月經開始,一種因血液在身體中的感覺使得青少女較青少男較有與自己身體相處、互動與認識的機會。青少男缺少與自己那看不見的身體內在進行對話,尤其自己是由母親的子宮所孕育,卻喪失了「孕育」下一代的本能,得仰賴女體的孕育才能滿足,像聖母瑪麗亞這樣處女受孕或被稱為子宮內孕的例子,更讓男孩為自己的缺憾恐慌。如果佛洛依德的防衛機轉(defense mechanism)是值得參考的,佛洛依德所提出的「陰莖妒羨」(Penis Envy),認為女孩「生理構造上的缺憾」驅策她想要具有父親的陰莖,唯有以生兒育女的願望替代擁有陰莖的慾望,不過是佛洛依德展現男性對無法生育、缺乏子宮的「子宮妒羨」的反向作用(reaction formation)罷了。而成年人們對青少年的妒羨,更是展露無遺,因為學生可以擁有不用工作的福利,有犯錯的權利,可以在年輕氣盛、充滿熱情的時期,孕育自己的夢想。但過了二十歲,就好像過了十二點的灰姑娘,又回復真實窮困、窘迫的生活樣貌。早晚上下班的O L(office lady)被工作砸得灰頭土臉,嫉妒那青少女手帕交的戀情,及下課後一群姊妹淘到商圈站在喜歡的店內徘徊,看著自己心怡的對象,而不用在辦公室受到敵意環境的性騷擾與性別歧視。
 
      
Elias曾提出「不文明的身體」(uncivilized body)的概念(Shilling, 2000),指很少受制於行為規範,會馬上把自己的情緒表達出來,並且尋找欲望的滿足,而不去克制或考量其他人的福利。社會常把青少年當作不文明的身體,事實上青少年擁有最真實的身體,文明可成為一種價值,但不能成為身體的綁縛,雖然大致上願意穿上社會行為規範的外衣,卻擁有滿滿的情緒與慾望需要被滿足,就心理學的觀點來說,滿滿的情慾能被流出,不被壓抑,更能圓滿一個完整的個人,雖然拉岡說主體性本質上是斷裂的、片面的,而拉岡以為一般人整合的主體性與自我認同根本上是一種虛幻的、自我創構的產物;但沒有這層虛幻性,個人可能便要面臨精神崩潰的危機了。青少年要做自己身體的主人,社會要給青少年,尤其是具學生身分的青少年身體自主的空間,在解放青少年身體的同時,我們社會也要解放成人的腦袋、情感與身體,要正視社會文化中的身體與個人理智、情感的連結,真正做自己身體的主人。

(摘自群學八月份新書:《性別無敵好青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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