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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我的眷村‧遊玩創作營」 

《扶桑花與家園想像》新書座談側記(一) 

 

主持人:楊佳嫻(國立臺灣大學中文系博士)

與談人:利格拉樂‧阿巫

     原住民文學作家,著有《誰來穿我織的美麗衣裳》、《穆莉淡MULIDAN:部落手札》

     張翰璧  

   中央大學客家社會文化研究所副教授,《扶桑花與家園想像》主編

撰 文:啾漢卿

*利格拉樂‧阿「女烏」之「女烏」字,在文中皆以「巫」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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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我的眷村‧遊玩創作營」的最後一堂「課」,邀請《扶桑花與家園想像》[1]的主編張翰璧老師,以及書中討論的作家(也就是被研究對象)利格拉樂‧阿巫來到現場。座談中除了簡介本書的誕生過程與精彩內容,兩位座談人和現場朋友也分享了彼此的「眷村」經驗,呈現殊異多元的眷村樣貌和族群故事,大大拓展書寫眷村的可能。阿巫更是傾囊相授寫作的「五覺心法」,為每個有志從事創作的後進,指出一條文筆修煉之路。接下來群學將陸續整理當天側記並公布上網,敬請期待。

 

 

  記憶掩藏,卻未曾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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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眷村生活對阿巫而言其實是段痛苦、沉重的經驗。她不認為自己的作品屬於「眷村文學」,同時「眷村」也只是她追尋原住民血緣認同過程中的對應與過程。是出於想逃避這段回憶吧?阿巫的書寫過程花了非常多的時間在追尋母親的血緣,只是年紀到了一定程度,有些回憶還是會回來。也許是覺得自己書寫母親太多,也或許是出於某種愧疚感,2010年下半,阿巫回過頭想認真書寫過世多年的父親。阿巫說:「很多回憶不是不見了,只是躲起來了,當你開始認真回憶時,這些畫面就會不經意蹦出來,書寫父親時就讓我想到了許多眷村的人、事、物。」 

  阿巫住過的兩個眷村都在屏東,一個是舊屏東空軍基地附近的眷村,第二個是大武營旁的眷村,如今兩個眷村都已拆除。空軍基地旁的眷村生活因阿巫年紀太小而記憶模糊,所以她的書寫多數與大武營[2]眷村有關,是她記憶比較完整的部分,也就是她很痛苦、很沉重的那部分。 

  阿巫最清楚的兒時記憶,是眷村女性階序井然的地位:位階最高者是外省太太,而她們彼此間又隨丈夫的官階職等排序;第二是閩南籍的太太;第三是客家籍;原住民則敬陪末座。因此母親再三告誡小阿巫千萬別跟人家說媽媽是原住民,讓小阿巫的心裡清楚認定自己就是「外省二代」。直到父親遭到白色恐怖迫害,此時就算小阿巫自認是「外省二代」,也無法擺脫歧視,終於讓阿巫開始解構自己的身份認同。當然,這又是另一個故事。 

  回到眷村的階序。除了族群之外,伴隨丈夫軍階而來的階序也是眷村中的「潛規則」。阿巫回憶:「我小時候眷村裡有個丈夫官階最大的外省太太,要去她家找她女兒玩,還要經過門口衛兵過濾,連進門時都要喊報告。因為這位太太必須維護外省的正統、將官的正統,也就是一種身份地位的正統。」甚至在學校裡遇到這位同學,阿巫還必須向她敬禮。這種無形的位階與規則主宰著眷村,跨出眷村,在外看似無所區別,但回到眷村後就得各安分際。因此當阿巫可以離開眷村時,她說她根本是用逃的逃出眷村。 

  這「四大類型」(四個族群)的媽媽,帶來眷村生活的多樣面貌,但在生活中也同樣體現了這種地位差異,過年過節尤其明顯。過年時,外省媽媽會做年糕,閩南籍的媽媽會做「菜頭粿」,客家媽媽可能會做「麻糬」或「粄」,那原住民媽媽呢?阿巫的媽媽是排灣族,她可以做qavai[3]嗎?沒辦法,因為在那個時代她屬於被歧視的一群,根本無法做排灣族的傳統食物,只能看跟誰要好,就學做誰的傳統食物,完全取決於交友狀況,永遠無法像其他三個類型的女性,回到自我中心去做傳統食物。阿巫自我調侃道:「所以隨著我媽媽的交友狀況,我三種都吃得到。」只是她永遠無法在過年時吃到排灣族傳統的小米、芋頭、地瓜……。 

  阿巫後來轉學到離眷村較遠、較一般的小學,雖然擺脫因軍隊位階而來的歧視,卻開啟了因族群身份而來的歧視。一個小女孩必須在求學與成長階段飽受「歧視」的煎熬,這段回憶至今仍讓阿巫心情沉重。阿巫為了不讓自己的女兒承受同樣的壓力,讓她在部落小學就讀,因此女兒的小學階段相當自在快樂。奈何升上國中後,礙於部落偏遠沒有國中,仍要到城中就讀,這段不堪回首的經歷,於是再次發生在女兒身上。不過阿巫說:「這段歷程帶給你衝擊、影響你的人生,你當下會很痛苦,但事後回想,你會很感謝自己有過這樣的人生經驗,進而轉化成強大的書寫力量。」

 

「哥兒們」和「娘們」的眷村 

 

  阿巫的回憶點出一個重點,也就是我們談論眷村時通常著重在從中國撤退來臺的軍人、老兵,讓人容易聯想到男性之間的袍澤情深,或眷村子弟的義薄雲天,幾乎都在講男性,大家都忘了眷村的組成其實很複雜,其中女性的故事就很不一樣。眷村生活與眷村女性遠比從外在或文學作品所觀察到的表面還要細膩深厚,是眷村相當精彩的一塊。尤其是女性的細微心思,非得你進入其中的家庭關係或社會網絡之中,才會訝然驚覺,怎麼和眷村描寫中的重情義、袍澤情……等,完全不同。 

  眷村中有一群隨丈夫、家人從中國撤退來臺的女性,其實內心相當恐懼。恐懼的原因一方面是失去「支持」,另一方面是婚姻與家庭受到的威脅。所謂失去支持,舉例來說,結過婚的女性通常會覺得「娘家」是很重要的依靠,這群女性的娘家卻在對岸,實際上等於沒有。尤其她們還經歷了逃難那段辛苦、慘痛的過程。有些人在過程中還失去親人,甚至是失去丈夫而隨丈夫同僚來臺,所以內心相當淒苦。楊佳嫻表示:「從大陸過來的太太沒有娘家這件事,我確實沒有想過,而這件事也特別只有女性能感同身受。此外,過去很多眷村小說中提到這些來到臺灣的眷村太太,很多都是描寫她們如何互相扶持,一個美好烏托邦的樣態。但是她們背後心理層面的糾纏卻很少提及。」 

  婚姻與家庭受到的威脅,則是像阿巫母親這種嫁到眷村的年輕原住民女性。這些女性年紀小(十五、六或十七、八歲,通常不超過二十歲),對當時隨丈夫來臺的女性來說,這是多大威脅——「我永遠不敵妳們的青春」。況且這可是「青春的肉體」,對眷村的男人來講「好新鮮啊!」,儘管這是很男性的辭彙,卻是當時的寫照。加上語言無法溝通,彼此不知如何相處,結果是阿巫的母親怕她們(族群與丈夫位階的差距),她們也怕阿巫的母親(深恐威脅自己的婚姻與家庭)。 

  弔詭的是,在沒有娘家可靠之下,這群來臺的外省女性反而在眷村中變得堅強起來。事實上,這群女性本來在眷村中就是最強勢的一群,因為不管在政治上或身分上都最具「正當性」——「外省」而且「來自中國」。於是在沒有娘家可作「退路」的情況下,她們對於維護婚姻與家庭都相當強悍。在她心中,婚姻、丈夫與小孩是最柔軟的一塊,卻也是讓她變得強悍的部分。其實在不同族群的女性身上,都能發現這一塊。  

  有時女性間的勾心鬥角不僅精彩,而且更貼近真實人性。因此阿巫建議:「我自己的歷程豐富了我後來的書寫,各位如果真的對眷村書寫有興趣,不妨就從女性下手。女性講得東西很細微,可以從中抽絲剝繭,再追索到背後的故事。」

 

超乎想像的真實 

 

  眷村中有太多超乎想像的「眉眉角角」,以阿巫過去的田野調查為例,就有四個老兵同取一位老婆,生了小孩後共同扶養。在跟誰姓都不對的情況下,最後就跟著媽媽姓。還有許多超乎你想像、以為是虛構的故事,卻都有田野調查的證據。楊佳嫻補充說道:「白先勇的〈一把青〉[4]裡,也有一個眷村太太連嫁四個感情深厚的異姓兄弟,同樣是四個男人扶養一個女人,只是這個女人的聲音在小說中卻看不到。她被描述成一種傳奇,當成艱苦年代的某種見證或象徵,但我們無法得知這個女性的感覺。此外,我也好奇,她的家人、小孩是怎麼想的,因為這完破除我們引自西方的核心家庭概念。當然,在這種多元家庭的形式背後,有很多社會結構性的成因在其中,值得我們再深入探究。」 

  阿巫的童年經驗中有階層、有性別、有族群的問題,甚至有女性間的相互傾軋,眷村的故事真的很多,多到說不完,而且不同的眷村(例如所謂的低階與高階眷村)還有不同的故事和不同的生活樣貌;而同一個眷村還會隨著族群的差異而有不同,其間複雜的縱橫交錯,只有自己體驗才能真正了解。因此,阿巫總結如何了解與書寫眷村時說道:「想要了解任何文化或把任何文化作為書寫的內容,沒有捷徑或他途,就是你必須試著越過界線,進入那個領域中觀察,除非你今天要寫的只是完全虛構的故事。如果你今天想把這樣的體驗放到你的書寫中,或希望從中獲得任何一點點追尋身分認同上的力量,那麼只有進入那個生活,看能深入多少,深入越多、了解越多,而且你會發現更多的荒謬與不可思議,而這正是最迷人之處。」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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