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異語與人間社會學 

陳玉梅

《蘋果日報》「人間異語」專欄記者

 

  社會學無所不在,有限的只是你的想像力。

  從社會新聞裡見不得人的亂倫、性侵,到街角的流鶯、年輕的遊民,如果缺乏社會脈絡的透視,這些臉孔的背後就只是「社會新聞」、「社會事件」。

  作為一個經歷社會學訓練的記者,我訪問的都是獨立的個人,個人也是一面面映照社會的隱形鏡子,他們通常都被歧視、被標籤化,當我從微觀角度去看他們背後的結構因素,要做的就是區辨哪些是社會結構所造成、哪些是個人的因素,這裡面有些尺度的拿捏:不過度歸因結構,忽略人的自主性;也不只看個人奮鬥或小我私情,而忽略社會結構扮演的絕對因素,這拿捏正是這工作有趣的地方。

  訪問L,是我第一次聽到公娼真實的聲音。先生跟別的女人跑了,為了供孩子讀書,她不得已去當公娼。為了賺錢,她每天穿得很隨便,透早就騎車出門上班,到店裡才化妝,賺完就回去煮飯給小孩吃,鄰居都以為她做土水(台語指水泥工)。為了多賺點錢,她想辦法叫人做露背的禮服,她每日接客,賺到錢就跟會存錢,她後來買房,在廢娼那年繳完會錢、還完貸款。合法化的性產業,讓她不用躲警察,得到合理的待遇。她算幸運,廢娼時,很多姐妹喪失工作,卻還有小孩要讀書、要付貸款,後來許多公娼只能轉做私娼,地下化後,整天給警察追,受黑白道跟客人的剝削,際遇淒慘。

  公娼的客戶都是底層勞工跟老兵,她總是邊做生意、邊聽他們訴說有趣的怪癖或某些難以為外人道的苦處。她承認:她是正常女人,沒有男朋友,偶爾遇到溫柔的男人,也會有快感。在社會結構的壓迫下,男人來找出口,甚至取暖;公娼也有其生存策略,甚至也利用了這個性產業結構,紓解她的情慾,這裡面沒有絕對的加害者,也沒有絕對的受害者,正是社會複雜之處。看似個別的故事、個人的奮鬥史,卻顯現了政策如何左右人的命運。

  在社會學經典名著《泰利的街角》中,作者Elliot Liebow平實描述了美國城內一群被邊緣污名化的貧民黑人,為什麼會被認為是不願工作也不願參與家庭;為什麼在貧民家庭裏,父親的角色總是缺席?因為這些男人做的都是出賣勞力、幹粗活的非固定工作,薪水很低,他們之所以拒絕工作,是因為清楚知道,做到後來就是什麼都沒有;而因為沒有辦法負擔起家庭對男人的要求,他們只能離開家庭,到外面尋求其他肯定。

  當我們訪談台灣家庭的故事,也問過一個類似問題:台灣許多底層家庭為什麼總有個無能的父親?他們因為承擔不起父權結構對一個父親的要求,又或者在產業結構外移過程中,得出走或是被淘汰,逐漸無法負擔起家人對他的期待,而在家庭關係中逐漸喪失角色。

  這不是個人立不立志、是否正面向上奮鬥的問題,而是當整個社會缺乏階級流動,誰願意成為那隻不斷在籠中滾輪裡跑圈圈的白老鼠?

  所以這些人間故事,談的絕不只是私密絮語,也非窺奇的觀景窗,而是與社會脈絡環環相扣。嚴格說來,在這個被嚴密編織的社會裡,沒有獨立原子化的個體,連人的孤立都是社會造成的。就像小說好像在寫個人的生命故事,可是好的小說寫到極致也是社會,絕不是無病呻吟,而是有豐富的社會意涵在裡面。村上春樹在《地下鐵事件》中,寫到那些奧姆真理教的教徒,他們有東大畢業生,也有高階社會菁英,但因為對社會結構有某種不滿,最終去尋求一種村上春樹形容為「封閉迴路」的教團,認為必須殺人才能修道成功、得到療癒,必須施放毒氣才能達成使命。

  每個人都是社會學家,都可以寫出人間異語。看到何明修老師帶著學生整理自己對個案的訪談研究,書寫成台灣的人間社會學,著實讓人感覺社會學變得有趣好讀了。尤其大學生跟研究生帶著社會學知識的裝備跟嚴謹的訓練,能更深入翔實地去解析人間百態,或提供更多理論解釋,從變成血汗勞工的醫師、打造音符的薩克斯風工匠,到蝸居城市邊緣和家鄉成了水泥廠的原住民等,都讓人更清楚看到社會跟產業結構,如何決定一群人的收入、社經位置、夢想與希望。

  除了用理論詮釋解構現象,如果能多多傾聽,展現個體豐富的活性,我們可以對人跟社會的複雜有更多理解。恭喜這本書,是個豐富的台灣社會觀察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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