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百態盡收社會學眼底

何明修

國立台灣大學社會學系教授

美國社會學家Robert Nisbet在一九七六年出版了《社會學作為一種藝術形式》(Sociology as an Art Form),這一直是我很喜歡的一本小書。如同其他學科的發展,社會學越來越強調專業化,彷彿不採用高深的統計模式、艱澀的理論夾槓(jargons),就顯得不夠體面,或者不夠「科學」。相對於此,Nisbet認為,社會學其實是和繪畫、音樂、文學等藝術作品一樣,用不同的材料來呈現我們所身處的大千世界。好的藝術自然而然地吸引我們,引發出愉悅、欣喜、讚嘆等各種情緒反應,好的社會學研究也應該有相同的效果。

從這個角度來看,偉大的社會學著作都可以當作文學經典來看待。馬克思的《共產黨宣言》不外乎是現代版的啟示錄,他用簡潔有力的語言來說明為何資本主義的喪鐘即將敲起。韋伯的《基督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也可以當成一齣悲劇來閱讀,就如同希臘悲劇一樣,苦難大都源於自不量力主角的自作自受。新教徒為了榮耀他們畏懼的上帝,拚命工作累積財富,拋棄了世俗的各種享受。他們的宗教熱忱帶來了資本主義,結果這種經濟形態反而導致信仰的退位,現代化的社會離上帝更為遙遠。同樣地,傅柯的《規訓與懲罰》是一本令人毛骨悚然的反烏托邦小說,傅柯從塵封己久的歷史檔案中,發掘出十八世紀關於監獄、軍營、醫院的設計圖,他嚴肅地指出,這即是早就預告好的現代社會圖像。現代人的自由是一種幻覺,其實我們是活在無從遁形的監控之中。

將社會學當成藝術作品來看,有許多好處,其中或許包括當社會學家被別人稱為「藝術家」時,自我感覺會獲得正面提升。但是更重要地,這可以讓已經有豐富累積的社會學知識更平易近人,社會學的觀點可以更日常化,成為我們公共討論的一部份。社會學也可變得更有趣味,更生動,而不再是一堆枯燥的學說。我相信,許多在課堂上講授社會學的教師都有個夢想,就如同C. Wright Mills所說的,社會學的知識不應該只是社會系畢業生獨有的專業能力,而應是一種「普遍的心智能力」(用更通俗的話來說,即是所謂的「公民素養」)。具有這種能力的媒體記者、作家、文化評論者能夠從個別人物的故事遭遇中,讀出歷史變遷留下的軌跡。同樣地,能夠採取社會學思考方式的醫師、教師、社工人員、心理諮商人員等助人產業從業人員,也應可以清楚指認出,他們服務對象的苦難是如何與特定的社會環境緊密結合在一起。只單方面要求弱勢者改變生活習慣,而忽略了更廣大的社會脈絡,即是治標而不治本的處理方法。

不幸的是,隨著學科的建制化,社會學開始建築起「專業」的高牆,課程學分、學位授予、同儕審查、系所評鑑等各種制度,都是為了更清楚地區分局內人與門外漢。好的社會學作品都是寫給同行看的,在街頭上太活躍的社會學家被認為是「不務正業」。如此一來,社會學就不再與公眾對話了,而一般人也不覺得這個社會需要社會學。如果說實際在江湖上闖蕩幾年,你就會知道那些「社會事」,那麼還有必要在教室上課嗎?

看看我們營養不良而貧瘠的公共論述!可以胡扯外星人、馬雅文明、恐怖主義的名嘴成為我們的意見領袖。廣為流傳的專欄文章並不是以精闢的分析、新穎的觀點、或是紮實的論證見長,反而往往是血口噴人的抹黑與栽贓。電視台連柴契爾、伊麗莎白二世、梅莉﹒史翠普都傻傻分不清。政府官員最擅長的溝通方式,是花納稅人的錢去收買搜尋網站的關鍵字,或是用置入式行銷,將廣告偽裝成為訊息來販賣。越來越自我封閉的社會學並沒有造成公共生活的弱智化,但可以確信的是,如果能有通俗但是不媚俗的社會學,集體的知識貧血至少不會那麼嚴重。

這是一本社會學的「科普」,將社會學對於人間百態的思考觀點介紹給一般讀者。我們不採取學院論文的寫作形式,沒有長篇大論的引註,也沒有拘謹的寫作格式。我們要用最淺顯易懂的方式來接近公眾。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你所想像的社會並不是那麼簡單,如同Peter Berger所指出,社會學帶來的第一道智慧,即是「社會並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樣」。

舉例而言,你認為金融詐騙案受害者都是又貪又笨,所以活該嗎?很多時候他們之所以踏入陷阱,都是因為信任熟人,相信看起來可靠的資訊。你認為六合彩簽賭的組頭都是動刀動槍、殺人不眨眼的狠角色嗎?實際上,為了調動地下經濟的大筆資金,他們發展出一套比正式金融體制更綿密的信任關係。很多人都用有色眼光來看待女僕咖啡廳,認為這些女僕不是有道德上的瑕疵,就是父權文化的無知受害者。真實的情況是,她們很清楚自己的職業選擇,也成功地建立了在顧客面前的專業者權威。

Randall Collins認為,社會學的洞見即在於指認出「非顯而易見的道理」(the non-obvious)。看穿事物的表像,直指深藏其中的關鍵本質,正是我們的公共論述最缺乏的。舉例而言,媒體會關注「麻豆下海」、「醫療人力缺乏」、「消防員走上街頭抗議」等聳動性的新聞。但是他們卻很少報導吃人的「經紀約」制度讓模特兒的工作毫無保障、白色巨塔隱藏了剝削青年醫師的勞動體制、理性化管理使得打火英雄永遠有填不完的公文表格。

有時候,我們情願選擇相信高度簡化的表面故事,將那些令人尷尬與不悅的真相掃進地毯底下,彷彿只要沒有看到這些醜惡的事物,我們的生活就會比較美滿。「小確幸」所帶來的舒服麻痺感,之所以風靡全台,不就是這個道理嗎?大台北都會區有一群來自後山的原住民,他們用雙手建造了一幢幢的高樓華廈,結果這個不知感恩的都市卻要將他們趕走。而前進中國的台幹都是人生的勝利組,是全球化時代下的積極取進冒險家嗎?更精確地說,他們是與血汗資本主義魔鬼簽約的浮士德,為了換取優渥薪水,犧牲自己的家庭與情感生活。很多人可能以為,平常多做一些資源回收,就可以舉手之勞救地球。但是只要去一趟資源回收場,做一些勞動社會學的田野觀察,你就可以發現,這種廉價的「環保」一旦遇到資本主義的利潤原則,還是轉彎的。

請不要誤會,社會學眼裏的世界,並不總是那麼黑暗與無情。事實上,反而是由於其細膩的觀察力,我們才會在許多不經意的角落看見美好而善良的人性。讓台灣揚名國際的薩克斯風產業,並不是來自於大有為政府的德政,也不是經營之神的傑作,而是來自於沒有受到太多正規教育的工匠們。他們用愛拚才會贏的信念,進行各種的「草根R&D」,才克服製程技術上的瓶頸。誰說台灣的青年人沒有夢想?在媒體看不到的地方,有一群青年人在理想主義的號召下,投人了勞工運動的陣營。儘管他們自己的勞動條件也不是那麼有保障,他們仍舊為了更弱勢勞工的權益而奮戰不懈。「政治犯」是一條坎坷的人生道路,即便他們能逃過白色恐怖的撲殺,活著走出國民黨的黑牢,他們還是要面對家人的不諒解、親朋好友的冷漠。但是很多歲暮之年的政治犯仍舊一樣熱血,堅守自己年輕時曾相信的政治信念。

這本書還包括了跑單小姐、派遣青年、文學獎金獵人、有機農民、礦區原住民、失智老人、迫遷戶、網路鄉民、天龍人、分手情侶、奧客、家教老師等各種人物主角,他們的生命故事一樣精彩,共同交織出人間百態。的確,你不需要社會學就可以知道「一種米養百種人」的道理;但是社會學的思考,卻可以幫助我們從看似迥然不同的生命境遇中,發現貫穿其中的共同力量。社會學有助於我們卸下習而不察的刻板印象,在污名與屈辱中找到人性的尊嚴、在被噤聲的沈默中聽見良心與真理的呼聲、在權勢者的榮光中看到遮掩著的特權。

無論是魯蛇(即「失敗者」〔loser〕),或是溫拿(即「勝利者」〔winner〕),個別人物的境遇背後都有一股強大、但隱而未現的潮流,真正能掌握自己命運的人,遠比想像中少得許多。社會學的任務就是將這些「形勢比人強」的力量指認出來,加以命名並且描述,如果可能的話,試圖讓它們不再成為我們生活中的困擾,不再製造各種各樣的人間苦難。 書名的靈感是來自於報紙專欄「人間異語」。許多在大學教社會學的老師(包括作者),都是《蘋果日報》陳玉梅記者團隊的忠實粉絲(只是他們通常不好意思告訴學生)。但是更重要的原因在於,人間異語專欄揭露了大眾所不知道的人生百態。只要願意放下內心的成見與歧視,我們就可以看見那個斑斕繽紛的人間。陳玉梅女士擁有社會學碩士學位,我很佩服她如此創意地發揮社會學的想像,將台灣人種種「甘苦」經驗呈現在公眾之前。

這本書最要感謝的是參與撰寫的二十四位作者,他們共同完成了這項社會學的推廣活動。這些作品主要取材自碩士論文、大學生暑期國科會計畫報告書,根據研究成果改寫成為適合大眾閱讀的文章。在過去,他們聽到了社會學的召喚,將自己的青春歲月投入這項知識的探索。現在他們則在許多不同的崗位上,例如出版社編輯、國會助理、小學老師、服替代役,或是仍在博士班深造,持續實踐社會學的道理。感謝他們,也祝福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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