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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版序

       2014 年 3 月的最後一週,我來到了臺北,在中央研究院發表了一篇關於真實烏托邦的演說。這次的訪問行程,早在一年多前就開始籌備,之所以遇上了因臺灣與中國簽署自由貿易協定的爭議而起的「太陽花」抗爭運動,純屬巧合。訪臺之前,我對該貿易協定一無所知;事實上,我對臺灣歷史的認識,也僅止於在國共內戰之後經歷國民黨威權統治、1971 年退出聯合國,以及 1990 年代轉變為一個民主政府等基本事實罷了。我也不了解臺灣的政治文化所涉及的複雜認同、利益問題。因此,我是個全然的局外人,意外闖入了這個接連發生學生占領立法院並引發大規模抗爭的政治時點。
       太陽花抗爭運動特別能引發我的共鳴,因為在三年前,我居住的美國威斯康辛州,也發生了占領州政府議會大廈的大規模抗爭行動。這場威斯康辛抗爭運動的導火線,是共和黨籍的州長試圖在州議會通過法案,進而有效地摧毀公部門的工會力量。共和黨內大多數的右翼力量都支持這項攻擊工會的做法,它同時也是試圖破壞美國民主這個更大行動議程的一部分。我的許多學生都是這一系列抗爭運動的核心成員,我本身也參與了多場相關的抗議活動及集會。
       威斯康辛抗爭運動的核心,便是占領州政府議會大廈。在立法過程中,該州眾議院的委員會曾組織聽證會,讓公民能表達各自的看法。事實上,幾千名曾發言的人全都反對這項法案。在聽證會歷時十七個小時後,立法委員會中的共和黨人步出會場,他們說已經聽夠了。然而,民主黨的代表仍繼續參與聽證;他們宣布,只要還有人想發言,聽證仍將繼續。等待發表證言的人徹夜排隊,直到隔天仍在持續。透過社群媒體,許多人得知聽證仍在繼續,眾人徹夜守在議會大廈等候作證;結果,好幾千人動身前往州議會大廈加入抗爭。不久後,這演變為一場持續占領議會大廈的行動。這樣的情況維持了十七天,其間大廈內的公共空間被抗爭者占領,而大廈外每天都有示威與集會活動在進行。規模最大的一場示威抗議,從威斯康辛州各地號召了超過十二萬人,在州議會大廈周圍遊行,抗議打壓勞工運動的舉動。在人口僅有二十五萬人的麥迪遜市中,這是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一場政治示威抗議活動。


      Utopias 1  

      威斯康辛州議會大廈內的抗議集會,2011 年 3 月。

       最終,抗議人士未能達成他們當前的目標,法案仍然通過了。然而,這場抗爭運動卻對威斯康辛人們的政治覺醒,留下了難以抹滅的影響。在我訪臺期間,這場抗爭運動的經驗時常湧上心頭。
       在臺灣的這段時間,我詳細記錄了每天發生的事件與活動。我從日誌中整理出如下的摘要,回溯我與抗爭人士會面的情況,以及我與相關人等進行的一些討論。

旅行日誌摘錄
(2014 年 3 月 26 日至 4 月 2 日)

3 月 26 日
       如果可能的話,我當然想進到立法院議場,看看裡頭的情況,與那裡的人聊聊。當時出入已遭到嚴格管控,因此花了一些功夫安排。警方對人數進行監控,把會場內的人數控制在一定數量,除非有人得到特許……。
       會場內的場景感覺十分戲劇性、氣氛緊張,令觀看者感到有些興奮,與 2011 年占領威斯康辛州議會大廈的運動截然不同。在威斯康辛的運動中,雖說議會大廈被占領,但主要占據的是圓形大廳這塊公共空間,而不是議場本身。我不認為有關當局會容忍抗議群眾占領議場。但在這裡,被占領的地方是議場。由於國民黨籍立法院長的默許(至少在剛開始時),這項舉動便被允許,但學生顯然覺得警方隨時有可能衝進來架走他們。因此,他們把椅子及其他傢俱疊起後綑綁起來,形成巨型障礙物。除了一個出入口外,其他每個通道都用這樣的方式堵起來,有些障礙物上還坐著人。牆上貼滿了布條及海報,但整個會場不像在威斯康辛的圓形大廳那樣,具有節慶般的氣息。人們也很疲累了,許多人已待在這裡一個星期,有些人還要堅持下去。一度短暫聽到音樂,但也僅有幾分鐘而已。我與一些學生及幾位記者交談。有人問我願不願意站上發言臺,對著所有的學生講話。事前在電子郵件中,有人已提醒我可能會發生這樣的事,而且至少有兩個人告訴我,這麼做會有風險,因為全國媒體都在那裡,包括電視臺記者也在拍照。或許最後什麼事也不會有,但考慮到當時緊張的政治局勢,當局可能會有動作,我可能會被要求離開臺灣。然而,他們的邀請頗具吸引力,情況似乎也沒那麼糟。只是,來臺灣之前,我已決定不採取這類公開露面的舉動,畢竟我對情況真的不是那麼了解。所以,最終我拒絕了。但我私下確實有與一些學生及記者談話。他們問我關於威斯康辛抗爭運動的事,我提了一些顯見的相似點及差異。顯然,兩者都高度重視民主的保衛,這也成為運動的導火線。但是,在威斯康辛,參與的群眾很多元,包括勞工、學生、退休人士,以及一些未直接受抗爭議題影響的人,而在這裡的運動似乎完全由學生主導。這裡似乎也牽涉許多曖昧模糊的現實政治議題。究竟是什麼力量在驅動著這場抗爭,不同的人告訴我的論點相當不一樣……。

utopias 2  

3 月 31 日
       晚間,我再次回到立法院。當天下午,雨斷斷續續地下著,所以立法院前群眾的人數變得較少,但仍有數百人,同時還能聽到演講及音樂演唱。立法院內的情況看起來差不多,但可能多了些海報及裝飾……。我被詢問想不想以研討會相互討論的形式與學生碰面。結果,有人宣布我是誰,大約十來個學生靠過來談論。
       我告訴他們一些關於真實烏托邦的研究計畫,以及民主對於想像一個人類能在其中更加蓬勃發展之世界的重要性。然後,我提供了一些關於威斯康辛及臺灣抗爭活動的觀察:兩者的核心關懷都是民主的問題;在真正發生之前,都無人預料到抗爭活動是以這種方式及強度出現;學生都扮演了關鍵的角色。然而,兩者間也存在重要差異:參與威斯康辛抗爭運動的人,從年齡及階級來看,涵蓋的層面非常廣,而臺灣的抗爭者主要是學生;威斯康辛的抗爭者占領的是議會大廈,而不是立法議場,大多數時候,人們可以自由進出被占領的空間;但在臺灣,出入占領空間的行動被嚴格限制。據此,我們可以引申出一些關於議場內世界的有趣討論。
       「我們在這裡創造了我們自己的社會。」一位年輕女性這麼說:「它就是一種真實烏托邦,你不覺得嗎?」我回答,這類自力打造的微型社會,確實有烏托邦的一面,人們在這個獨特的世界中體會到的連帶及社群經驗,將會影響他們離開這裡以後發生的事。我接著說,不過這裡只是個暫時的社群,它的需求及問題都很簡單,所以從可適用到其他脈絡的模式角度來說,它並非真的是個「真實烏邦托」。這樣說來,這裡像是場美妙的夏令營,身歷其境的人們體驗了彼此互惠的精神及同志情誼。這確實將產生影響深遠的記憶,召喚出我們生活中大多時候缺乏的某種烏托邦感受。
       當中有幾個學生問我,對於接下來他們該怎麼做,有沒有什麼建議。我說我不太能建議些什麼,但可以提出幾個問題讓他們思考。其中一個問題是,該如何結束這樣一場占領行動。這就有點像在問「在不可能達成所有訴求的情況下,何時及如何結束一場工人罷工」這樣的問題。我被問道:「有沒有辦法可以有尊嚴地離開這棟建築物?如果我們不能達成訴求,也不能放棄,我們該怎麼做,才能讓自己不覺有愧呢?」另一個人又問:「如果我們失敗了,那麼這一切真的存在任何意義嗎?」多麼沉重深刻又動人心弦的問題:如果你輸了,那麼抗爭的意義何在?
       對於這些問題,我有兩個回應:第一,成敗的認定,部分取決於你們如何看待這場抗爭。這是場孤注一擲的抗爭,其意義僅在於是否能打敗服貿協定嗎?它唯一的目標,就是擋下這個協定?或者,這只是長期、結果尚未可知的社會轉型過程的一個階段,為創造更民主及人道之臺灣的奮鬥過程的一部分?這場抗爭是否為無限期延伸至未來、迄今仍未知的一系列事件中的一個插曲?如果這是個漫長的過程,那麼評估你們成就了什麼及何時該結束眼下這場行動的方式,就與把它僅視為孤立事件迥然不同。如果這真的是個促成社會變革的長期計畫,那麼你們眼下已達成了可觀的成就。你們改變了你們自身:這一點至關重要。你們站了出來,向世界——以及你們自己——宣告,一個能挺身參與的公民就該像這樣。這也是為何學生在抗爭運動中,如此活躍的原因之一:他們正處在找尋「我是誰」及「我想成為什麼樣的人」的生命階段,而採取行動支持社會正義及民主,便是他們創造自我的一種方式。同時,你們正在協助改造臺灣的政治文化——你們正在打造「何謂認真看待民主這件事」的理想典範。這些都是強而有力的意象,將伴隨人們長長久久。它們會成為共享記憶的一部分,繼而成為共享期望的一部分。這也是為何歷史記憶在政治上如此重要的原因之一:它不只是個人的記憶,而是共享的記憶,能在未來不同的脈絡下,幫助我們思考自己該做些什麼。
       因此,從這些向度來說,你們已達成了可觀的成就,當你們確知不可能實現所有的要求時,結束抗爭行動便不再意味著抗爭失敗了。不過,如何離開、如何把事情做個結束,仍是待解決的問題。在許多文化中(這涉及我第二個論點),這麼做格外困難,因為「榮譽」、「面子」這些概念很重要。離開被視為「退縮」且是不名譽的,而非僅是認識到眼下這個時刻,抗爭運動的潛能已耗盡。愛面子的問題可能成為致命的陷阱,引導人及運動走向自我毀滅。當然,結束占領行動的後果必須要詳加考慮,這一點很重要。會擔心這麼做是否降低了一場政治運動的信用,這也很正常。但是,擔心面子問題又是另一回事了,我認為面子問題是一個政治文化中不可欲的元素。
       「但如果你離開了,你或許將永遠會有一種自己原本可以做得更多的感覺。」我說。不確定性永遠存在。當工人罷工進行到一定階段,有些人可能覺得再持續下去,也爭不到什麼東西,但其他人或許覺得如果再堅持一個月,就有可能會贏。重要的是,我們得思考、討論這些問題,如此才有可能取得共識。
       「暴力的問題呢?採用暴力,是正當的嗎?」當然,這可以算是所有問題中最難回答,也叫人最憂心忡忡的一個。我解釋了為何我強烈支持非暴力的原因,但這不是說什麼破壞都不能做。我認為關鍵恰恰在於這場抗爭行動的觀眾是誰。在威斯康辛的抗爭運動中,觀眾是威斯康辛的廣大州民,抗爭人士希望擴大公眾的支持,並在相關議題上教育大眾。這是他們為何特地使用不易留下痕跡的雙面膠帶來張貼海報的原因之一。州議會大廈占領活動中,人們高喊的一句口號是:「這是誰的議會?我們的議會。它的名字是?人民的議會。」我告訴他們,當我去雅典針對占領行動進行演講時,在場的運動者說,如果他們占領政府大樓,他們會用噴漆在牆上塗鴉,並打破窗戶,好讓他們的敵人付出更高的成本。他們抗爭的觀眾是「敵人」——即政治上及階級上的菁英——並非一般大眾;而抗爭的目的,是迫使「敵人」為減少抗爭產生的成本而做出讓步。我說,暴力因為會破壞一般大眾的支持、使局勢走向極端而使讓步更難產生,所以到後來經常會反噬運動。但另一方面,上週在行政院發生的暴力行動,或許加速了協商姿態的出現,使週末的大型集會成為可能。總之,這些議題總是很難簡單明瞭地說清楚。

4 月 1 日
       從週一晚上起,我多次回想那段我在立法院議場裡與學生們約莫一小時的談話。與他們在一起的經驗,帶給我張力十足的視覺印象:坐在地上、緊挨著彼此以便聽到對方說話、在一面上頭展示了所有立法委員大頭照的看板之前,與議場內的其他空間以某種結構相隔開。那些學生大多身穿黑衣,這似乎是這場抗爭的「官方」顏色;我穿了一件藍色襯衫。我強烈地感覺自己「身在那裡」,深覺與他們的對話相連結,而我想他們也都全神貫注於眼下情境,聆聽我要說的話。在這類情境之中,新的想法及構想,會在說與聽的過程裡迅速浮現腦海。我總是說,我的想法是在教學中形成的,因為當你真的想幫助他人理解時,你表達想法的方式會有助於想法的創生。這裡的情況甚至比教學時更具互動性:真正連結的過程,讓每個人都共同參與了想法的創造。不過,在這場會面中,我感受到另一些東西。我六十七歲,而與我一同討論及思考這些抗爭、奮鬥及其意義的這些人,大多只有二十幾歲。我以不同方式思考這些議題約有五十年了,而在其中日日夜夜花許多時間,在與社會正義及如何使世界更美好的相關廣泛範圍下,思考各類想法。因此,像眼前這樣一個特殊的時刻,我將我思考的一切帶入了這場會面。我也持續被要求做一些「長者」總被要求做的事:提供因著我較年長且(或許)「較有智慧」的這個事實而得以歸結出的某種指引……。關鍵不僅在於擁有很多知識並言之成理,也在於能在不同類型的知識中分辨出哪些較為重要,並在考量眼下的脈絡後,賦予這些知識適當的意義。當然,這絕不是說光是年紀大就能保證勝任。年紀大也可能讓人不知變通、淪為教條主義、害怕新觀念——像俗話說的,「老狗玩不出新把戲」。不管怎麼說,我這裡想表達的是,這場會面對我來說極具感染力且令人感動。

* * *

       我與占領立法院的學生討論的議題,與「真實烏托邦」的概念密切相關。如果我們把抗爭行動理解為,自過往以來、貫穿現在、直到不定的未來的時間長河內,為爭取轉型而抗爭的歷史裡的一段段篇章,那麼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對於你想往哪去,必須要有一個盡可能愈清楚愈好的願景——不只是你在某場抗爭行動中立即的訴求而已,還得包括你一直試圖打造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抗爭行動幾乎都是因反抗某事而觸發,抗爭的訴求基本上圍繞在反抗某種特定的傷害。然而,在這些訴求背後,我們可以擁有一個願景︰「另一個世界是可能的」。我問那些參與抗爭的學生——包括在立法院裡,或是在其他演講場合中參與討論的——他們對於臺灣未來的願景是什麼?在他們想要參與創造的世界中,核心的理念又是什麼?對於這些問題,大多數和我對談的學生都難以給出清楚的答案。相較於他們想要什麼,他們更清楚意識到自己反對什麼。
       真實烏托邦提供了思考以下這個一般性問題的方法:如何將解放性的理念,連結到在這個世界中實現這些理念的任務。這項表述包含兩大概念。首先,真實烏托邦的概念,是逼近讓世界更好之實際行動方案的一條途徑。想改善世界,透過減低傷害的改良式改革是一種方法,而透過真實烏邦托則是另一種;在真實烏托邦裡,我們試著在當前這個世界中打造新制度及關係,這也預示了我們想實現的未來世界藍圖。第二,真實烏托邦是一種思考如何爭取社會正義的方式:真實烏托邦的努力試圖拓展特定社會空間,以便讓那些預示未來的解放性替代方案,能在其中萌生並蓬勃發展。策略性的願景是,從長遠來看,這類空間的拓展具有侵蝕支配性制度之權力及重要性的潛力。
       本書嘗試釐清這個促成社會轉型的宏大取徑,為「如何挑戰並改變做為一經濟體系存在的資本主義」尋找答案。如今資本主義更嚴重地傷害人們的生活及環境的健康。對大多數的人來說,這似乎是個難以改變的自然力量。有些社會民主派希望透過政府決定性的規範舉措,來化解資本主義的傷害效果,但資本全球化及金融化已大大損害這種馴服資本主義的願望。至於透過革命驟然取代國家權力、以強制的方法瓦解資本主義制度並以解放性替代方案取而代之,這種消滅資本主義的雄心壯志已難取信於人。然而,這些並不是促成轉型的唯二邏輯。真實烏托邦為人們指出了一條超越資本主義的不同路徑:在資本主義經濟體內的空間及間隙,打造替代資本主義之方案,同時竭力捍衛並拓展這些空間,藉此侵蝕資本主義。

Erik Olin Wright
美國威斯康辛州麥迪遜
2014 年 6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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