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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認知裡,任何企圖對人與其所處社會環境進行瞭解的活動,當然,也包含學院內的所謂學術研究活動,基本上都是涉及語言的社會性活動。涉及到語言,即意味著涉及說者(寫者)與聽者(讀者)雙方的既有認知、思考和感受模式,而且,只要涉及人的認知、思考和感受模式,也就意涵著承載有特定的文化色調,必須考慮背後特有的歷史質性。用句最簡單的話來說,它們都具有著「在地性」。

或許,我們可以從人們林林總總的行為表現中抽取出所謂的普遍規律,只因為有著「人性是一致」這樣一個命題做為後盾。對我個人來說,我並不否認、也不排斥這樣的說法(與認知)對人們意圖瞭解自身與周遭社會環境所可能開展的意義,但是,我總認為,在人們當中那不是一致的個別特殊性,往往更有待我們細細思索探究,而這恰恰是一個社會學者研究社會現象時所需要特別予以關注的部分,因為諸多深具啟發性的意義即深藏於其中,最值得挖取。

在台灣,致力於社會與行為研究的學者提出學術研究「本土化」的口號,少說也有二十五、六年了。在這中間,研究個人與社會心理的學者可以說著力最多、最深,研究成果顯得最有所累積。相對的,社會學界對此一口號的呼應並不那麼熱烈,願意投入心力而朝此方向努力者似乎並不多。在此,我不想往深處裡去分析所以會是如此的可能原委,因為時機不恰當,也無此必要。況且,我個人更不認為,當初弘任進行這本書所呈現的研究時,即明顯有著呼應此一口號的意圖。毋寧的,我倒比較傾向於接受,這只是一種類似「無心插柳而柳成蔭」的情形。或許,由於弘任觀察事物時特有的感知能力,使得他敏銳地捕捉得到整個現象內涵的特殊文化與歷史質性,以至於深具本土化的風味。總之,不管如何,這本書的內容很本土,寫作的筆觸更是本土。它不只是一份優秀的學術作品,更是一份相當具有特色之成功的「報導文學」。這一切在在證明著,弘任是一個優秀的觀察者與報導者,更是具有分析剖理能力而思維細膩的年輕社會學者,潛力無可限量。

弘任踏入他所研究的地區屏東縣的林邊鄉甚深,而且近乎是透徹的。那是因為具有著獨特的觀察、理解、與洞識能力,而不單單是長時間待在田野的緣故,使得他能夠真正走入「地方」,從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細微的實際操作與言語互動之中,提煉出許多頗有創意且獨到的概念精髓,並運用相當熟練而優美的文字書寫出來。整個論述不像一般學術論文,充斥著炫惑而難懂的術語以及彆扭而拗口的西化表達方式,倒比較像民間說書先生侃侃而娓娓地以委婉口吻細說著故事。他以巧妙手法適當地運用著形容詞彙,讀來,令人感到動聽。同時,他又善於以一步接一步的冷靜理性分析剖理來接引,散發出一股無形的力量把讀者導入他的思緒理路之中,結果是不能不讓自己進入了他設定的論述框架,同意他的見解。說來,他技巧運用的細膩微妙,不能不令人佩服。

依著我個人的理解,弘任在這本書所談的焦點議題,可以說是時下流行的所謂「社區總體營造」的課題,然而,他卻以相當平實而傳神的「社區如何動起來」這樣的口語化辭彙來勾引人們的神經。這不只是一種修辭學的技巧運用,而且,有著更深一層的意涵:特別強調了鄉民們扮演著行動者角色時絕非「光說不練」的「實作」面向,而這恰恰是理解常民世界與其行止最為關鍵的部分,弘任掌握到了。特別令我欣賞的是,弘任恰確掌握了台灣地方社會中最傳神而關鍵的社會機制地方派系網絡來開題。由此,他以兵分兩路的方式來討論兩個看似獨立而不相干的現象:蓮霧栽種技術創新和在地結社風潮,並且,最後使用「文化轉譯」的機制予以串聯而掛到「社區總體營造」的社會過程上面。無疑的,這是一項相當大膽、有著高難度、又充滿前瞻挑戰性的概念創意遊戲,其表現令人激賞。

在這兒,我不想再多談他在書中所討論到的種種現象,尤其他所提出諸多甚具創意的概念,甚至,我更不擬對所謂的「瑕疵」提出任何的批評,因為我並不想把這篇序言變成為導讀或書評。我只想利用這個機會,對本書所可能彰顯的意義再表示一些個人的看法,以與讀者分享,如此而已。

以最簡單的語言來說,這書乃企圖從鄉民做為行動者的立場出發,剖析他們如何在日常生活中以默會方式運用在地文化習性來形塑可以實際操作的「在地知識」。以此為基礎,作者煞費苦心地意圖告訴我們,人們又如何以這樣的知識對外來以理論論述為本的知識體系(或社會圖像的想像)進行「文化」轉譯的工夫,以進而謀求展現實踐的契機。然而,對我來說,除此之外,作者對傳統地方派系的操作行動如何因應一種新的社區服務行動形式的介入而有所調適的分析,才是特別值得在此予以提示的論述重點。他所提呈的論點,對理解台灣地方社會(特別是地方政治社會)頗具啟發性,讀者們閱讀時,不妨多加注意。

儘管,明擺著來看,這是一份有關特定地區的田野研究,研究所得的結論基本上受到研究地區之種種特殊條件所制約著,然而,依我個人的意見,這本書表現出來的,卻有著一個深具更廣泛之文化與歷史意涵的啟示。簡單說,這個啟示是針對過去百年來所謂邊陲社會所共同面臨的課題,即諸如傳統與現代、外來與本土、中心與邊陲等等二元範疇彼此之間拉扯所引起的相互搓揉摩盪問題。無疑的,弘任在這個台灣南部小村落進行田野觀察研究所提出的許多發現與見解,對理解與化解此一大議題的膠著點,有著一定的啟示作用。至於貢獻何在,就讓讀者們自己去定位吧!最後,讓我援引弘任自己在「結論」一章寫下的一段文字來總結我個人對這份著作所剔透的價值予以定位。他是這麼說的:

直到現在這個時代,因為社區總體營造的推展,我們才真真實實再次意會到,現代化的過程的確尚未完成,而在都會區與非都會區之間,這樣落差的感受更是真確。反之,這也是一個新的契機,如果前此數十年的現代化過程,像是由島嶼之外的外來物質、制度、文明直接籠罩,亦即在地社會屢屢界定自身為落後而需急起直追的狀態,到了社區總體營造的時代則是啟動了新的自我界定,在這裡要的不只是外來的進步性或改革性,還要先有自己的內發性與在地性。就算要迎進現代化、要捕捉現代性,也不再是將自身假想為一個沒有歷史、沒有過住的身軀,全然謙卑的向外學習。

葉啟政識於

台灣大學社會學系研究室

2006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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