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二○○二年間吧,弘任正在準備博士論文研究,我也正在思考要如何協助這位兼具運動經驗、學術思辨與宗教情操,既有敏銳的觀察力又有細膩筆觸的傑出學生。如何提出一個能將這些罕見的特長發揮出來的研究題目呢?有關社會運動的研究,應該十分合適,但當時社會運動的力道已經逐漸減弱,社區營造正蓬勃發展,台灣社會的動力看起來已經由街頭轉向社區。「社會如何動起來」這個大哉問,似乎應該轉向「社區如何動起來」,我建議弘任朝這個方向思考。眼前的這本書證明了弘任是處理這個問題的不二人選。

  截至當時為止,台灣的社區研究大部分是靜態的,一方面研究的社區看起來都沒有多大的變化,另一方面研究者的觀點與問題意識也都是靜態的。要扭轉雙重靜態的社區研究,不僅需要看到歷經變化的社區,研究者自身更需進行認識論的革命,也就是必須將社區看成是一個不斷變化的過程。更準確地說,這二者一體兩面:抱持靜態觀點的研究者即便看到了巨變的社區,還是會以靜態的觀點提問,最終得到一個靜態的圖像。提出「社區如何動起來」這個問題,不僅是研究者看到社區動了起來,而且是研究者自身的觀點也動了起來。採取動態觀點的弘任與發生變化的林邊遭遇,成就了這本有別於既有台灣社區研究的專書。不僅如此,弘任還繼續深化這個提問:如何「讓社區動得徹底、動得持久,甚至有方向、有意義」,這就遠遠超出我最初的建議了。

  雖說一個深刻有力的提問是撐起精彩研究的阿基米德槓桿,但仍須後續踏實的研究工作與細膩的資料分析,才能提出足以說服人的答案。弘任辨識出林邊的三個重要團體:傳統村落組織(如自發掃街的老人團體)、公共行動團體(如民主促進會、文史工作室、慈濟等),與地方派系(如新派與舊派)。他指出前面兩種團體如何透過「文化轉譯」來一起執行「真正為公」的社區總體營造,並進一步與潛在的對手「地方派系」過招。這個雙向的文化轉譯讓兩邊的人「以自己的語言說出對方的興趣」,讓雙方不同性質的知識(實作優先的知識與論述優先的知識)與公共想像(動機的公共性與領域的公共性)能夠交流,當中的關鍵機制是身體實作與功勞分享。這是一個貼近行動者主觀意義世界的細緻答案,任何想要進行社區營造的人都可以從這個答案中獲得啟發。

  在上述三類團體中,公共行動團體是台灣社會自一九八○年代以來的社會運動的成果,公共行動團體與傳統村落組織和派系間的互動,就是台灣大社會的力量與在地力量的連屬。從這個角度來看,本書精巧地結合了林邊與台灣、在地與外力、個案與整體。更準確地說,這本書觸及了台灣社會發展的脈動,試圖解答台灣社會發展之謎:一九八○年代以來蓬勃的社會運動,在一九九○年代中期以後,逐漸消逝,這些運動的力道轉向何處?它們是否在台灣社會留下任何持續發揮作用的遺產?換言之,這本書展現了「歷史感」。

  從改革社會的淑世關懷出發,進入田野,淬鍊出嚴謹的學術研究,成就了這本精彩的專書,然後再回饋給社會實踐,形成一個良性的循環。首先,成功的社區總體營造必須正視台灣地方社會既有的運作邏輯,並且與其進行文化轉譯。其次,這本書也指出了社會運動一向忽視的一面,那就是組織,但本書更指出了有別於列寧式的組織方式,亦即透過身體實作示範與功勞分享。最後一點,本書指出除了社會運動之外,另一條理解與改造台灣社會的途徑,那就是透過社區集體行動。

  從提問、答案、歷史感到社會實踐,本書見證了「能動」的空間與體現。即便是派系這種看來像石頭一樣不可更動的「結構」,也會因為被歷經文化轉譯的社區集體行動鬆動甚至轉化。本書以紮實的個案研究,指出了由「不動」到「能動」、由「現實就是如此」到「另類可能」的轉變,是可以實現的。「能動」與「另類可能」的信念,將開創出嶄新的問題意識。

謝國雄識於

南港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

二〇一四年六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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