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裡的異鄉人:美國右派的憤怒與哀愁》試閱
第十五章 不再是異鄉人:承諾的力量
在一名茶黨狂熱者的陪伴下,我開車前往紐奧良湖濱機場(Lakefront Airport)參加川普的造勢大會,此時的川普是正在崛起路上的共和黨總統候選人。回到家後,我問了我的新朋友以及舊識,瞭解他們對川普的看法。
回顧我過往的研究,我發現整個場景都是為川普的崛起而設。一共有三個要素加在一塊。自從一九八〇年以來,幾乎與我交談過的人都感到經濟基礎不甚穩固,這個事實使他們做好對抗「重分配」觀念的準備。他們也覺得自己在文化上被邊緣化:他們對墮胎、同性婚姻、性別角色、種族、槍支管制和邦聯旗(Confederate flag)的看法,全都遭到全國媒體訕笑,被當作落後的同義詞;他們也覺得人口日漸減少,麥當娜告訴我:「像我們這樣的白人基督徒愈來愈少了。」他們開始覺得自己是四面楚歌的少數派。除了感受之外,他們還多了一種文化傾向——凱許在《南方人的思想》(W.J. Cash, The Mind of the South)指出,非南方人也會抱持這種傾向的溫和版本——「仰望」並認同社會階梯頂層的種植園奴隸主、石油大亨,攀升到他們的層級,並和低端份子保持距離。
這些都是「深層故事」的一部份。在這個故事中,陌生的人排在你前面,讓你感到焦慮、不滿與恐懼。總統和這些插隊的人結盟,讓你有不信任感、覺得自己受到背叛。排在你前面的人侮辱你是個愚昧的鄉巴佬,使你感到羞恥和憤怒。從經濟上、文化上、人口變化上還有政治上,你突然變成自己家鄉裡的異鄉人。
紐奧良湖濱機場機棚的門在下午三點打開,前實境秀電視明星、共和黨總統候選人川普預定於下午六點舉行活動,而他大約遲了半小時。這是路州總統初選的前一天。熱情的粉絲陸續從遠遠的停車場開過來的接駁巴士下車,下車之後加入步行者的行列通過安檢。
巨大的空間裡到處都有紅色、白色和藍色的閃光燈,緩緩地滑向側面和上方、再滑向側面和上方,一種登峰造極的感覺彷彿環繞著陶醉的群眾。兩三千名粉絲戴著川普陣營的帽子或穿著川普襯衫擠在機棚內,他們手持並揮舞著標語,「川普,讓美國再次偉大」或是「沉默的多數和川普站在一塊」。前面是一面巨大的美國國旗垂掛在牆上。
現場幾乎都是白人,除了抗議者之外,我看到的黑人僅有保全或是在機棚外面的草坪兜售川普T恤的小販(一件20美元,兩件35美元)。民眾戴著紅色、白色和藍色的帽子。留著鬍鬚和綁馬尾的男人揮舞著標語。還一位灰頭髮大個子、身穿藍色牛仔褲和格子襯衫的男人,一頭灰色長髮從他背後披到地上,還有一面巨大的美國國旗懸在他的手臂上。父母親將孩子扛在肩上。另一位穿著紅色和白色條紋褲子的男人戴著一頂高帽子到處閒逛。有一個年輕人把自己裹在一面巨大的美國國旗裡。
人們大喊大叫。他們瘋狂地上下揮動自己手上的標語,並向側面揮。
「我們不會讓其他國家撕裂我們!」川普大喊。
群眾歡呼!
「我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群眾歡呼!
「我們的國家就快完蛋了。但是我們會讓她再次變得偉大!」
群眾歡呼!
「我們要建造一堵高牆,墨西哥要為此付出代價!」
群眾歡呼!
「我們要建立我們的軍隊!」
群眾大吼!
「我們要徹底擊碎伊斯蘭國!」
又是大吼!
一位身穿黑色西裝、打著紅色領帶的老邁男子舉著標語「三K黨支持川普」,然後把牌子翻轉過來,露出「川普,二〇一六獲勝(DUKE FOR 2016)」。一開始我以為他是一個抗議者,但再仔細一看,我推測他是三K黨員。他用手臂把保全人員甩開,但最後還是被警衛送出會場。
「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的抗議者也出現了,他們和其他抗議者一起遊行,手上標語上寫著:「退伍軍人不支持川普」;「(川普的)手小,心眼小」;「不要川普、不要三K黨、不要法西斯的美國。」。
看到眼前的景象,川普叫保全過來,指著一個男人說,「把那個人攆出去。帶他出去。」人群中其他人也指著抗爭者大喊。「滾出去!」
「為什麼要搞這麼久?我不敢相信要搞這麼長的時間,」川普指著抗議者一再重複的講。然後,人群爆發把抗議者淹沒。
「U.S.A!」
「U.S.A!」
「U.S.A!」
隔天,川普在路州共和黨初選中拿下41%的選票,擊敗福音教派的競爭對手克魯茲(Ted Cruz)。
未來幾天,川普對著更多更興奮的人群演說時,告訴他的粉絲自己能提供什麼。「我一直都很貪婪。我是個生意人……拿吧、拿吧、拿吧。現在,我要為美國貪婪」(瘋狂的歡呼)。他還畫出一條清楚的界線,一邊是基督徒,他向他們承諾基督教的公共文化將會回歸,另一邊則是穆斯林及手持「黑人的命也是命」的抗議者。他說有些抗議者是「壞蛋!壞人……他們什麼都不幹……你聽到那裡傳來微弱的聲音嗎?那是抗議者……不對,他們不是抗議者。我叫他們破壞者。」
那麼,嚴重困擾路州州民的污染問題呢?川普要怎麼做?他談到環保署時說:「我們會徹底廢除環保署。」(歡呼聲)
川普是個「情感型候選人」(emotions candidate)。數十年來,川普比任何一位總統候選人都更著重於煽動和讚揚支持者的情緒,而不是著重在鉅細靡遺的政策處方。他的演說——引起優越感、虛張聲勢、清楚明白、民族驕傲和個人提升——激發情感上的轉變。接著他指出這種轉變。「我們有熱情」,他對現場路州的群眾說。「我們不再保持沉默;我們是大聲、吵鬧的多數。」他嘲笑兩大黨的競爭對手無法激發熱情。「他們缺乏能量。」川普不僅喚起情感,還製造情感,再把情感拋回給支持者,以當作集體成功的象徵。
他的支持者一直為消逝的生活方式感到悲傷。許多人垂頭喪氣,另些人感到沮喪。他們想感到自豪,但感受到的卻是羞恥。他們的土地不再屬於自己。其他同病相憐的人也加入,他們現在覺得充滿希望、歡樂且興高采烈。有如被施加了亢奮的魔法,他們不再是自己家鄉裡的異鄉人。
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幹(Emile Durkheim)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The Elementary Forms of Religious Life)提出「集體亢奮」(collective effervescence)的概念。當個人投身於(他認為是)共享道德或同種族的部落伙伴時,所產生的情緒興奮狀態,就是集體亢奮。他們聚集在一起以確認群體的團結並聯合起來,遂產生安全感與受到尊重的感覺。涂爾幹研究澳洲和其他地方土著部落的宗教儀式看到的多數情況,全都可以應用在湖濱機場那場造勢或類似集會。人們聚集在涂爾幹所說的「圖騰」(totem)附近,也就是十字架或旗幟等標誌。領袖把自己與圖騰聯繫起來,具有超凡魅力的領袖也可以變成圖騰。圖騰的功能是讓膜拜的人團結。透過涂爾幹的眼睛,圍繞川普那場造勢的真正功能,在於團結所有白人、福音派的狂熱者,他們恐懼那些「插隊」者,會把美國變成一個駭人、陌生的新國度。敬畏和興奮的根源不僅僅是川普本人,而是圍繞在身邊那一大群陌生人的團結力量。如果這場造勢本身會說話,它一定是在說「我們是多數!」除此之外,還有個強而有力的承諾,就是要讓人擺脫痛苦、絕望和沮喪。這場「運動」(川普慢慢這樣稱呼自己的競選活動)有如一顆強大的抗憂鬱藥。正如其他領袖立下拯救世人的許諾,川普也激起支持群眾的道德意識。但從情感面來說,他帶給參與者的是極度的欣喜若狂。
這些服裝、帽子、標語和符號重申這種新的團結感。對於那些參加造勢的人來說,這次活動本身就象徵一股更大的上升趨勢。當人群離開機棚時,支持者會相互打氣:「看看我們有多少人在這裡。」他們覺得川普已經勝券在握。
讓這些信眾高昂的手足情誼繼續增強之方式,就是大聲咒罵或趕走外人。川普在演講中談到,「伊斯蘭教裡頭有仇恨基督徒的元素」,也說自己打算禁止所有穆斯林進入美國。他說過要把所有非法進入美國的墨西哥人趕走。而且,他只以很不甘願且柔和的語氣(「我拒絕,好嗎?」)切割戴維.杜克(David Duke)──杜克擔任三K黨的「大巫師」,在路易斯安那州惡名昭彰──以上舉動彷彿在宣示黑人只是外人。川普幾乎每次造勢都會指著抗議者,有時會將他們妖魔化並要求把人趕走。(有一名抗議者甚至在他的競選活動中被誤說成是伊斯蘭國的成員)。這種找代罪羔羊的舉動強化集會民眾歡欣的團結感。淘汰「壞人」的舉動有助於支持者憑著一種身為「好人」、多數人以及不再是「家鄉異鄉人」的共同感受團結起來。
從情感上講,川普造勢期間有其他非常重要的事正在發生。這是另一種煽風點火的方式。強化川普造勢時的高昂情緒,讓群眾感覺到自己正在擺脫政治正確的言論與觀念。川普主張:「別管什麼政治正確了。」他不但拋開「政治正確」的態度,也甩開一套感受規則(feeling rules),也就是某種看待黑人、婦女、移民、同性戀的正確方式,這點可以由一位紐奧良女性抗議者手中拿的標語看出,上頭寫著:「順著你的內心投票,而不是你的仇恨。」
我的極右派受訪者感受到了兩件事。首先,他們覺得「插隊」的深層故事貨真價實。其次,他們感到這些自由派版本的深層故事不是真的,那些自由派根本感受不到右派的感受。自由派說受益於優惠待遇的黑人和婦女,還有移民、難民以及政府職員,並未真的插進他們排隊的位置,所以請別感到不滿;自由派還說,歐巴馬幫助這些人並不算背叛行為,右派眼中的插隊人士之所以成功,並不是因為白人男女成了他們的踏腳石。反過來說,極右派人士認為插隊的深層故事才是他們的真實故事,然而這個故事卻被虛假的政治正確所掩蓋。他們覺得受到輕蔑。一名男子告訴我:「人們認為如果我們不同情黑人、移民和敘利亞難民,我們就不是好人。但我是一個好人,只是我不為他們感到難過。」
正如我的新朋友們向我解釋的那樣,為了政治正確,他們需要控制他們的真情流露,甚至在還要控制感受本身。他們和朋友、鄰居和家人不需要這樣做。但他們知道其他美國人並不同意這點。(有一位女性對我說:「我知道自由派希望我們對黑人感到難過。我知道他們覺得自己是理想主義者,但我們並不是。」)我的右派朋友覺得有義務嘗試改變自己的感受,但他們不喜歡「必須這樣做」的感覺;他們覺得自己處於「政治正確警察(思想警察)」的監視下。情感上,右派覺得自己被當成罪犯,但有槍的卻是自由派。
因此,許多人聽到川普如此瘋狂、無所不能,完全不受政治正確的限制而感到欣喜若狂。他對所有穆斯林、墨西哥人、婦女(包括女性的月經)都一視同仁。川普說女性的月經「令人作嘔」,最有名的就是說福斯新聞的主播梅根.凱利(Megyn Kelly)到處流血」。川普抖動手臂模仿麻痺的模樣來嘲笑一名身障的記者,這些在川普批評者眼中都是極為貶抑的行為,但對那些必須假裝同情而受到壓抑的人來說卻是解放。川普讓他們覺得自己是個有道德感的美國人,同時也覺得自己要比眼中的「他者」或在他們之下的人還要優秀。
這種令人頭暈目眩且有效的釋放,帶來一種感覺良好的「嗨」(high)。人當然都想要感覺良好。渴望抓住這種興奮感,變成一種情感上的自利(emotional self-interest)。許多自由派的分析者(包括我自己在內),往往都關注經濟利益。
加入一群強大、價值觀雷同的多數派,並擺脫政治正確的感受規則進而體驗到那種興奮感(「嗨」)之後,許多人都會想抓住那種興奮感。為了做到這點,他們抵擋挑戰。他們尋求肯定。有一個女性和我連續討論了六個小時的川普,反駁各種可能的批評,絲毫沒有留下任何讓人質疑的空間。我才想起,她聊天時如此防備的原因,正是想要保護她的興奮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