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友仁(東海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
約翰.藍儂唱道"I hope someday you’ll join us, and the world will be as one"
麥可.傑克遜唱道"We are the world, we are the children, we are the ones who make a brighter day, so let’s start giving"
歷史劇《三國演義》的主題曲唱著「千古江山如詩如畫,
還我一個太平天下」
《共產黨宣言》寫著「全世界的無產階級,團結起來」
湯瑪士.佛里曼在印度班加洛市的高爾夫球場,打電話給他老婆說,「親愛的,世界是平的」
作為當代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以及最具影響力的人文地理學者,大衛.哈維持續對新自由主義全球化(neoliberal globalization),進行他獨特而深刻的解殖計畫,在這本火花四射般地動員了高度人文社會知識碰撞、極具思想啟發性與時代意義的鉅著中,他的手術刀,切入一個更核心、更根本的底蘊:自由寰宇主義的普世價值論——一套內育於亞當斯密的政治經濟學、康德的寰宇主義、盧梭的意志理性論、洛克的私有財產及權利的法律政治學組裝。哈維詰問,當國際霸權經常高舉自由、民主、人權等普世價值的修辭,來正當化各種資本主義與帝國主義的破壞行徑時,我們如何應對「普遍權利」與各種替代性的普世化計畫?除了自由寰宇主義的版本外,其他寰宇主義之希望空間的開拓又如何可能呢?
伴隨著對全球化的反思,寰宇主義(cosmopolitanism)——一如周禮中的世界大同這般淵遠流長的社會思想——的各種倡議與政治社會實踐,在國際上引發了強烈的迴響與論辯,這個複雜議題的復甦,我認為對台灣有相當重要的現實意義,哈維這部堪稱博大精深的作品,來得正是時候,無疑是對當代寰宇主義最佳的知識基礎。
一如普立茲獎得主佛里曼的書名《世界是平的》,新自由主義一向擅於動員啟蒙神話,打造著烏托邦的平坦世界,哈維直接面對其背後的自由寰宇主義基礎,進行刨根式地深刻解構。他引用了後殖民與後結構主義元素加以批判,但未滑入若干「後學」的懷疑主義陷阱,他更認真地與多位看似同道、實則有別的重要批判思想家,如努斯鮑姆(Martha Nussbaum)、貝克(Ulrich Beck)、黑爾德(David Held)、艾斯科巴(Arturo Escobar)、阿帕杜萊(Arjun Appadurai)、傅柯(Michel Focault)等人,系統地展開真刀真槍的交鋒,理論對話堪稱經典,令人大呼過癮。哈維最後透過根基同樣深厚的歷史地理唯物論,堅持「從支持或反對啟蒙的知識勒索中解放出來」,批判地重構了社會—生態、時間—空間以及地方領域的辯證理論,並據之鋪陳他「地理理性的謀略」,以為重建真正自由的、解放的寰宇主義社會制度鋪路。
這是一部我相當激賞的作品,喜歡文學的哈維,他充滿地理學想像的文字,除了社會科學的精準嚴謹外,總是帶著一股藝術氣質。打開這本書,彷彿就展開了一段奧德賽史詩般的時空征程,在寰宇世界的崎嶇地表上,匍匐前進,之後你又不自主地會想爬回到自身所處的情境性(situatedness),這進出之間,不管多麼嚴苛,靈感、領悟與力量不斷湧現。
舉幾個跟台灣切身相關的情境,比如說跨界流動中公民權與國境的爭議,我們要如何面對移民與移工?是以康德式良善的臨時「款待權」原則?只有那些「表現成熟」的人,才會被國家賦予永久的居留權?國族主義本身,可說就是一種版本的寰宇主義,如康德的「世界法」(cosmopolitan law)建議,唯一行得通的寰宇政府形式,是以獨立的國族國家組成的邦聯為基礎。這或許是個好主意,或許是爛主意,不過哈維至少同意康德的一個基本前提,任何寰宇主義的普世性計畫,不管是基於自由主義、新自由主義、保守主義、宗教、環境主義、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都需要作為界定「可能性條件」的地理學與人類學基礎,而不只是神學、宇宙論這種純粹形而上的思辨或觀念論。哈維獨到之處,在於剖析這個寰宇主義構想背後,康德自認為具有「科學基礎」、實則大有問題的人類學與地理學觀念——國族國家是以共同血統為基礎的市民社會,至於那些「不合格公民」乃至於「麻煩元素」,主權國家總是有權將之摒除在公民權利之外。
國族主義與寰宇主義大有相互滲透的可能,然而國族國家的僵固與連貫性也不斷遭受挑戰。以「超國家」(supra-national)的寰宇主義框架,作為處理全球政治、經濟、文化、環境與法律問題的各種倡議,正不斷將知性、秩序和課責,建構到諸如碳排放的京都議定書這類具體的寰宇政治(cosmopolitics)場域。又如我們念茲在茲的「聯合國」——某種形式的寰宇政府,十餘年來高調提倡企業社會責任(CSR)與企業公民(corporate citizen),視其為調控資本主義的全球治理,被跨國企業菁英奉為圭臬——是另一個標榜普世價值的寰宇主義版本。在聯合國人權公約與國際勞工組織的規範下,「國際勞動標準」(global labor standard)被視為普世的人權價值,一系列用來衡量勞動標準被遵循與否的企業行為守則(code of conduct)指標,及其監督、稽核的操作執行,被系統性建立(如工時、童工、環境安全、性別歧視等),弔詭的是,核心的勞動標準「勞動三權」(勞工團結權、集體協商權、罷工權),在這樣的市場化體系中,只是幾百項量化指標之一,因而富士康的勞動條件改善率,被蘋果委託的「公平勞動協會」(FLA)評定為達到99%。
像CSR這種全球治理的寰宇主義版本,其背後的普遍權利觀點,仍是狹隘的個人主義私有產權的權利論述,這是合宜的權利觀點?哈維不留情面地批判了貝克的寰宇人權以及黑爾德的寰宇民主體制,認為它們過於貼近新自由主義而令人不安,對洛克式資產階級民主不抱希望,哈維在書中轉而尋求另類的出路——將社會運動的多樣思想與實踐,納入普遍權利的求索。例如楊恩(Iris Marion Young)對照著她所謂的普遍壓迫的五種面貌,來定義普遍權利,這五種面貌包括:勞動剝削;因身分認同而遭到邊緣化;缺乏有意義地參與政治生活的資源;文化帝國主義;以及內在於家庭和社會的暴力。很明顯地,經由各種集體行動與社會團結,來解除這些壓迫的權利,已超出新自由主義組裝的規範,然而這些才是合乎正義的普遍權利。
普遍權利主張湧現的另一個脈絡,是面對資本主義的奪取式積累(accumulation by disposession),各地人民所採取的社會自體防禦(social self-protection)。哈維細細解讀,不同於過去資本主義對於勞動剩餘價值的主要剝削方式,當代的奪取式積累,是零散而分殊的過程——山也BOT、海也BOT、這片要徵收、那區要都更,還有各式各樣的民營化、自由化、私有化、血汗勞動、關廠外移、環境剝削、原住民文化危機、生態破壞、金融泡沫等等;為了抵抗這一切壓迫的地理具體性和特殊性,社運團體與NGO運用了人權、尊嚴、生態權與環境權等普遍權利修辭,以作為統一的對抗政治基礎。例如聯合國人權兩公約,在台灣的司法改革中,被導入並策略性地運用,憲法對於財產權的保障,被引為土地正義運動之法律正當性來源。然而面對寰宇主義的缺陷,當然有理由質疑普遍權利的拜物教傾向,以及其背後混沌不清的人類學、地理學與生態學知識假設;像是「我是人,我反核」這句口號,在社會運動與知識圈內,就曾引發不小的爭論,這種曖昧的類存在(species being),是什麼樣的人呢?本真人?自然人?無差別的人?然而哈維提醒著我們,必須十分警覺於新自由主義化與普遍性、倫理原則及人權等訴求之間,所塑造出來的關鍵連結,如果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支配,需要實施某一套普遍權利,那麼對這套支配系統的抵抗,也需要爭取不同的權利鬥爭與社會團結,建構另一套普遍權利概念,並務實地將其原則納入法律。
另一方面,作為一位地理學者,他對當代各種擁保地方原真性(authenticity)——環繞著海德格的現象學哲學,要求「地方充盈」(placefulness)必須優先於自由寰宇主義的「平坦地球」,訴諸於「在地性」(localness)作為抵抗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逃逸路線,如數家珍;然而對於像艾斯科巴過於浪漫化的地方主義取向,哈維也不留情面地予以批判。他選擇了一條不容易但在我看來頗為實在的路徑,關懷著如何將「戰鬥性地方主義」(militant particularism)辯證而有機地連結上「全球團結胸懷」(global ambition),開創「地理理性的謀略」,而避免流入內閉保守的地方法西斯排外主義。
我想,哈維是認真地看待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中的無產階級國際主義——對他來說,這絕非神話,於是,他接過並轉化了寰宇主義者努斯鮑姆的問題意識:需要怎樣的人類學與地理學知識,作為進步性寰宇主義之可能性情境?對於人文地理學有興趣的讀者,會驚艷於,哈維以獨到的歷史地理唯物論,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環節方法」,批判地重構環境、時空性、地方/區域等概念,開展精采的新寰宇主義解放地理,為真實世界的空間實踐鋪路。如同他一貫主張的實踐主義地理學方法,他在文末所表達的對於當紅左翼理論家如哈洛威(John Holloway)、巴迪烏(Alain Badiou)、紀傑克(Slavoj Žižek)等人的不滿意,即在於他們的貧弱地理向度關懷,忽略了空間做為關鍵字的重要性,以至於限制了政治實踐的理論動能。
我必須承認自己是個哈維粉絲,我個人跟哈維有幾次近距離的接觸,除了一般的國際學術會議之外,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跟他在印度孟買開會,並於會後到農村去做關於徵地抗爭的田野訪查;另一次是他來台灣訪問,去參訪抗爭中的樂生療養院,我們曾以研討會論文的形式,就樂生保留運動的國際串聯(聯合國相關人權機構、NGO、跨國法律訴訟等等)如何與社區組織及運動論述結合的經驗,跟哈維交流。他的論述極富創造力,犀利而務實,政治關懷與敏銳度,始終如一。多年來我受哈維思想的啟迪,高度推崇他的成就,也為他平易近人的人格特質所吸引,他的著作始終是我愛用的教材,在王志弘等人以及群學出版社的不懈努力下,哈維近來的著作,得以透過靠譜且閱讀性極高的中文版本,持續與台灣讀者見面。個人除了高度推薦這部作品之外,也深切期待哈維其他作品的出版,共饗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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