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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土匪兄弟的現代性寓言

藍佩嘉(台灣大學社會學系教授)

 

四川西南涼山州的利姆鄉,是個從州府西昌還要坐上十小時顛簸巴士才能到達的偏遠山寨。這裡是少數民族諾蘇族的故鄉,也是人類學者劉紹華的田野地。她想要探討一個基本而重要的疑問:為什麼這個貧困偏鄉會成為海洛因和愛滋病雙重襲擊的「重災區」?

紹華於是捆起包袱,進駐當地進行為期一年的參與觀察。身為一個漢人女性,她無法被歸入在地人群的分類;靠著偶然見了鬼,她因而得到當地人的接納;外來者的身分卻讓她得以跨越性別界線,結交外人眼中的「土匪」或當地人稱的「兄弟」。

紹華從哥倫比亞大學完成博士論文,回到中央研究院民族所工作後,陸續重訪涼山,見證了疫情的肆虐以及地方的衰敗,也被當地不穩定的電壓燒壞了幾台電腦。這本書先由美國史丹佛大學出版英文版,而今增補改寫為你手上的這本中文書。當朋友們讚嘆她的勤奮與效率時,紹華如是回答:我得趕快寫,趕緊替他們「翻案」,否則趕不上田野裡死亡數字的攀升。

涼山兄弟的故事,是一個現代性的悲劇寓言。對於中國的少數民族來說,現代化歷程有著雙重階段。首先,一九五六年起,中國政府在涼山強力開展社會主義的現代化計劃,對諾蘇族人烙上「野蠻民族」與「落後鄉巴佬」的雙重污名。中國政府透過集體公社的制度、文化大革命的政治鬥爭,摧毀了在地的社群關係(貶為「奴隸制」)與文化儀式(抑為「迷信」)。

其次,一九七八年改革開放後,涼山被市場的力量再度整合進資本主義現代性。城鄉與區域間的發展不均,隨著中國的資本主義化急遽擴大。利姆地區的低度發展與邊緣化,加上市場文化的全面蔓延,促使諾蘇青年躍入中國農村「流動人口」的行列。離鄉進城探險,或者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到城裡耍一耍」,成為利姆年輕男性的「成年禮儀式」,以在摩登城市中冒險犯難來成就男子氣概。然而,不諳漢語、不擅經濟理性的諾蘇人,在競爭激烈的都市經濟裡難以成功發跡,許多只能以偷搶扒竊來謀生。在城市耍玩的歷程中,海洛因被利姆年輕人視為一種時髦奢侈品,是時尚與地位的表徵,而非主流社會所界定的「毒品」。成癮的流動青年傳回涼山的,不僅是海洛因,還有日益擴散的愛滋疫情與社會苦難。

本書也從醫療人類學的角度,深入分析愛滋污名的社會建構以及愛滋防治的政治經濟學。外來的衛生人員與幹部往往不能理解,何以當地人對於愛滋感染者並無歧視,紹華則貼近諾蘇文化的道德世界,幫助我們體察當地人有關疾病與死亡的分類。弔詭的是,國家與國際衛生組織所推動的反愛滋污名行動,反而引入了愛滋的污名。本書檢視國際愛滋防治合作計劃的失敗,批判官僚體系與外來專家看輕與漠視地方文化,未能與在地社會關係結盟合作,以致於無法有效控制愛滋的新興危機。這方面的分析對於公衛政策與醫療行動提供了重要的反省。

在學術的分析語言之上,本書伸出溫柔的手撫慰苦難與死亡。透過「傷心人類學」的書寫,讓我們從同情性的理解中,營建包容差異與見證苦難的療癒力量。紹華這樣描述她受病痛與死亡所苦的兄弟們:

有人無法脫離海洛因,似乎未能從這場通過儀式中走出來。在此中介階段停留太久的結果,讓他們一直處於混沌狀態。未能返鄉重拾原有的生活,也未能在城市中尋得合法的生計,對海洛因的依賴讓他們身心俱疲,生病與死亡更成為常態。(頁一三六)

當代歐美人類學已被後現代的抽象論述與反思敘事所佔領灘頭,紹華不逐流行,堅守民族誌的傳統,以白話、生動、準確、流暢的文字,剖析社會變遷的物質過程、洞察社會災難的結構根源,見證了現代與傳統、全球與在地、生命與死亡的交織辯證。本書不僅應該成為人類學與社會學研究者的必讀教材,對於在現代性洪流中載浮載沉的我們所有人,都可以從中得到重要的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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